嘿嘿嘿嘿嘿嘿嘿

青衣 - 群星

【秦暖】赤伶(四折)(秦衣生日快乐!)



由于本章还未写完,所以后期会陆续更新剩下的部分。

目前四章进度为3/4。





东市人群熙熙攘攘,好不热闹,一个黑瘦的小身影灵活地穿梭其间,挥舞手臂。
“号外!号外!边境三省戒严!东瀛人要打进来了——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!您给来一份?”


“给我来一份。”

帽檐盖住半边脸,男人把手搭在报童怀里搁着的一沓报纸上,压低声音。

“哎好!”小报童把视线挪过去,瞪着男人的手呆住了。

“白手套...”

空气尴尬地沉默了几秒,男人没有任何反应,却有一股无言的寒气逼入骨髓。

“怎么?”

“嗨,您这手套可漂亮,一眼就能看出是好料子。”
小报童呵呵憨笑,掏出一份模样最崭新的报纸递过去。

“嘿嘿,爷,我这还有最新的《华中报》,您来一份?”

“不必了。”
男子抽出报纸,头也不回地转身。


“怪了...这手套好像在哪见过,咋就是想不起来……”
小报童纳闷地瞧见那人消失在人潮中,挠了挠头。




金鱼

“金鱼,多少钱?”
摊主抬起昏昏沉沉的脑袋,目光所及之处,是衣着干净得体的少年。背对着光,隐约得见眼角有处被粉遮去的痕迹。

昏钝的意识登时醒转过来,摊主立马卷起袖子,麻利地递过来一张网。
“便宜的很!五分钱一条,少爷您要几条?”

“一条就好。”
少年腼腆地笑笑。

摊主只怔愣不到片刻,随即快速反应过来,也不戳穿他的窘迫,憨厚地笑笑。“好,您要哪条?我帮您捞——还是您自己来?”

“我自己来。”
少年仍是客客气气地,接过那张小网,低头在池间寻觅着,很快便选中了对象——不是那些活蹦乱跳的大鱼,而是一条紧挨着池壁一动不动,像快死了的瘦小金鱼。

就在网即将触到鱼身的那一刻,一条影子窜了过去。
原来是另一条小小的金鱼,它紧挨着那条池壁旁的金鱼,像在用身体护着它。

两条瘦小的鱼紧紧挨在一起。仿佛相濡以沫,维系着彼此的生命而活。少年心中一动,“一不小心”便捞上来两条。

“嚯,捞了两条。”摊主也有些惊叹,举棋不定地转向少年,手腕露出了一角小小的花瓣。

少年的嘴角微微带着笑。

“那就...都买了吧。”



雨愈下愈大,泥地上崭新的脚印还带着湿气。茶棚附近的人毫不避讳,闹哄哄地挤成一片,身上到处粘着泥巴,有些脏兮兮地。

少年在茶棚一角站着,离人群一段距离。他的绣花鞋干干净净,身上的棉布褂子干干净净,就连脸上也是干干净净的。

众人有些恍惚,难免不注意到,不议论他——少年美得就像画里走出来的。

就连站姿也十分讲究...讲究到有些眼熟。

巷口的大妈先认出来了,这小孩似乎曾在德艺镇登台演出过,而她碰巧看过那场戏。于是对着旁边的大爷吐槽,反倒被大爷给奚落了一通。

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他,而少年,却像是早已习惯了那样的目光。

他在等什么?

还未等邻里上下七嘴八舌地讨论,一个衣衫褴褛,浑身脏乱不堪的老太太便挤开人群,冲了出去。

“囝囝!真的是你...是你!!我找你找了好久哇——”

一个卖菜的老痞子不怀好意地伸脚,老太太被跘了一下,差点跌倒,于是她恶狠狠地瞪了老痞子一眼,朝他啐了口唾沫。

人群渐渐地围拢成一圈,都在等着看好戏。

老太太...不,原来她只有三十来岁,眉眼间还残余着一丝年轻时的风韵。只是白发和皱纹掩不住岁月的摧残,佝偻瘦小的身子留不住芳华罢了。

“我终于找到你了...是你!是你!囝囝,你在台上演戏的时候,我就——”
老妇人又哭又笑,像个疯子似的,她迫切地想冲上去抱紧他,却扑了个空——少年脸色苍白地后退,边退边摇头。

老妇人发现了什么,在一片灼人的视线中有些窘迫地检视了一遍,在脏衣服上擦了擦手,又捋了捋头发,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体面些——虽然她又脏又臭,做这些功夫也只是徒劳。

不...她不该这样逼他的,好孩子,她最心疼最心爱的囝囝,亏欠多年的母爱如何才能弥补?她心急如焚地快速思索着,如何才能以母亲的身份感化他,使他重新回到她身边?

金鱼...金鱼……散乱的目光在袋子上乱瞟——对了!她欢喜起来,感动起来,恨不得立马将他抱进怀里。
“你买了金鱼?小时候,你就很喜欢金鱼的...我是你妈妈啊,还记得吗?”

少年瞪大眼睛盯着老妇人,呼吸变得急促起来,缓缓地摇了摇头。

老妇人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,少年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去。浑然不觉被雨水打湿了头发,鞋子沾上了泥污。

周围的看客们轰动了,沸腾似的争着议论女人的身份。

“这不是那个捡破烂的阿美姨吗?”
“原来是阿美姨那个丢了的小孩儿啊~哼,还以为是哪家少爷呢。”
“倒是丢了的好,跟着这妈能有什么好处?”
“你别这么说,这阿美年轻的时候,可是巷上数一数二的美人!”
“美人又怎么样?生在这巷子里,还不就是个贱种!”

从四面八方传来乱七八糟的嘈杂声,越来越大,越来越吵——

妇人上前,走进雨幕里。
她伸出手,想拉他回到棚里,少年却避开了她的手,溅起的泥水脏湿了裤脚。

他面色苍白地,直直地望着对面隔岸观火般的人群。里面有妇人惊愕的脸庞,里面有无数张陌生的不同的脸,有鄙夷,有兴奋,有冷漠——

装着金鱼的袋子破了,漏了一地的水。

少年头也不回地,逃离了这里。






嫖客上前一步,推开了门。

妖娆的女子坐在床沿,拿半边折扇掩着脸,屏风遮挡下,只能隐约见得被旗袍勾勒的性感曲线,和似有似无的挑逗娇笑。

室内燃着好闻的熏香,连同男人的情欲一起烧起来,嫖客嬉笑着佯装整了整衣襟,急不可耐地转身关门。

“讨厌~急什么呀~”
那女人也不起来,就在原处引诱他前去探寻。嫖客苍蝇似的忙搓了搓手,不顾矜持地打算直接拨开屏风跳上床。

“慢着,人家还有话想问你呢~”
“哎哟~什么呀,我的姑奶奶,您就别卖关子了...您看我这,我这...嘿嘿嘿嘿……”

女人将手指点在唇上,楚楚可怜地撒娇,满腔牢骚委屈。“没情调~人家还想跟你玩游戏呢~”

“游戏?”嫖客一下子来了兴趣。“我的美人儿呀,你想跟我玩什么~?”

“你先转身~人家就把秘密告诉你~~”
“好好好~我转~我转~~”
“不许偷看哟~~”
嫖客背过身去,心里却早就打好了小算盘,手指不安分地乱动,脸上挂满淫笑。

女子袅袅婷婷地起身,慵懒地一步步靠近嫖客,举止投足都充满了风骚。

“人家要转告你的呀,就是——”
“就是~?”
嫖客转过身,握住那双白白嫩嫩(?)的手,正打算亲上去,却发现哪里不对——旗袍开叉露出的部分,原本应是少女纤细的美腿...竟长着稀疏的腿毛?
他猛然抬头,正好对上了女子有些轮廓的下巴,那里一个圆滚滚的凸起,正在微微攒动着。

“你...你是男——!”

话音未落,脑袋便磕在地上,疼得他想大叫一声,谁料那男的直接给他把嘴捂上了,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

“——老色鬼,还想在外面沾花惹草?我呸!”
男人踩着他的身子,一手不知从哪拉出来一长条布,给他嘴巴捆得严严实实。盘成一缕的黑长发歪了一点,露出左眼角下的黑痣,男子口中絮絮叨叨,语气竟像极了某个熟悉的人。

嫖客正纳闷着呢,不想突然中了计似的暗骂不好,给家里那个烦人的婆娘知道了——正想发作,谁料屁股上倒是挨了结实的一棍子。

哎哟!!!叫又叫不出来,那滚总成了吧?谁料那男的竟踩着他的背,登时便有一股力让身体动弹不得,未等求饶呢,又是结实的一棍子上去。

“打你个为富不仁,打你个三心二意,打你个花花肠子,打你个心术不正——”

这可真是一棍子比一棍子更狠,疼得鼻涕眼泪口水都汪汪流一地,那男的更狠,眯着眼睛眨都不眨一下,口里还不断念念有词。




窗外,绮红楼外不远处,一个莫约七八岁的小娃娃正踮脚张望着三楼的窗户。两个圆圆的丸子在脑袋上晃呀晃。
“老师怎么还不来...磨磨唧唧的。”



“还敢不敢来了?”
“不敢了,不敢了...”
“还调不调戏人家妹子?”
“不敢了,不敢了...”
“不认错?”
“不认...不不不!认错!我认错!!”

男人撩了一把头发,风情万种的姿态荡然无存。嫖客捂着青紫了一片的大屁股,跪在地上磕头。气氛微妙的就跟奶奶训孙子似的。

“还有啊,”男人随手一挥,指尖夹着一张纸条。“你在外面给人放高利贷是吧?你可知道穷人的钱最不好赚了...我这可都是你黑良心的欠条,要不——”

男人凑近了嫖客的脸,眯眯眼的笑容有些阴森。
“一颗良心换一张欠条?”

男人点点头,又连忙拼命摇头,听着“刺啦”一声什么东西被划开了,定睛一看胳肢窝空荡荡的,袖子给断成两节,吓得快尿崩。
“不不不,不换不换——不是不是,您您您看...怎么办?”

“那,都勾销了?”
“这可不——当然好啦!哈哈哈,我是心胸多开阔的人呐,怎么会贪这场黑良心的钱哪对不对?”

“行,说话算数,那就都烧了吧。”
男子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堆有些泛黄的纸条,拿布条丝捆了扔地上,再扔他面前一盒火柴。

“自己烧啊。”
嫖客讪讪笑着,含泪咬牙点燃了那堆火,亲眼目视着那堆纸燃烬以后,试探性地发问。

“那您...?”

“行吧,差不多可以了,记得要知错就改。”
男人拿扇子点了点他的脑袋,正打算走出门——

嫖客突然冲上前去,一把推向他的背——

“咣当”一声,失去意识的嫖客倒在地上,发出一声闷响。

“什么德行。”男人拍了拍手,瞄了一眼半开的窗户。



当守在外头的下人冲进来时,看到的是这样一幅场景:

门窗紧闭,地面干干净净。屏风后隐约躺着个浑身赤裸的大叔,胸部还恶趣味地贴了两片玫瑰花瓣。



“老师,下次别爬窗户了,多危险呀。”
小姑娘不满地揪着男人的耳朵,男人一边求饶一边指着远处的集市“那里是不是有人在卖糖葫芦?”
小姑娘松开手,男人欢快地蹦跶过去,分不清谁才是小孩子。

“真是的——老师,你等等我呀!老~师——!”
小娃娃气的蹦跳蹦跳,追在男人屁股后面跑。

男人追着卖糖葫芦的,小娃娃追着男人,三人两行,就这么愈渐跑远了。





秦衣

看见了,

幽冥中扑朔着一星淡淡的荧光。

她伸手,接住了。

没有任何触感。

...花瓣?

隐隐约约,若隐若现,朦朦胧胧。

淡粉色的微光,一点一点地扩散。

在漫无边际的空虚黑暗中,

她抬头。


“看见”了,

一轮巨大的,晦暗的银月。

耳旁传来水滴声,一滴,两滴...

水滴越来越多,声音越来越厚。

汇聚成海。


海浪击打在岩壁上,

愈行渐远拉伸开,

无数的粉色光点凝聚在一起,

化为巨大的轮廓。

而她,就站在那颗树下

仰望挂在正中,

银白色新月的天际。




“...秦衣师兄?”

雨小了些,里院门口探出来半个脑袋。

见人影将近,青铃儿忙溜回屋里,悄悄将刚泡好的茶推向靠门的一侧,自己则趴在木桌上装睡。

秦衣进了门,挨床窸窸窣窣换了衣服,水珠啪嗒啪嗒湿了一地。

茶还热,微微冒着一层雾气。微风把雨扫到青铃儿的手臂上,凉凉的。窗户敞开着,紧贴额头的齐刘海跟睫毛悠悠拂动,“哗啦哗啦”地,压在底下的书页被吹翘地来回翻滚,青铃儿不露声色将手臂挪了点位置,正好镇住作乱的泼风。

压在下面密密麻麻勾勒满注释的,正是《长生殿》第四十九出,玄宗得信时的场景。

秦衣扫过一眼,没吱声。书侧几乎被翻烂了,可纸张却保存的很好...爱惜它的细心主人,正趴在上头胡思乱想,还没到点姐儿会不会烧水的事。

青铃儿倒是敏感心细如女子,和黑亮柔软的娃娃头正衬。

秦衣拿毛巾擦着头发,丝毫不提见闻之事。青铃儿如坐针毡,苦苦纠结半天。“阿柴找你借的伞还了没有?”“快去请姐儿烧些水,趁热洗个澡,小心生病”...诸如此类的话,一句也说不出口。

犹豫到最后,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——

“秦,秦衣师兄...找到寄信的人了吗?是你娘...”

秦衣顿了动作,然而只是一晃,便自然地继续擦头发,勉强笑了笑。

“不知道,没见着。”

青铃儿的心沉了大半,嘴像给蜡封住了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
似乎看穿他的心事,秦衣顺手拾起床沿上的本子,又朝他笑了笑,一副云淡风轻的姿态。

“好好休息,我要看剧本了。”

话音未落,已迈出门槛,青铃儿抬头,正欲挽留。“茶...”人影渐远,茶也冷了大半。

青铃儿闭上眼,幽幽唱道。

“叹生前,冤和业。才提起,声先咽。单则为一点情种,种出那欢苗爱叶。他怜我慕,两下无分别。誓世世生生休抛撇,不提防惨凄凄月坠花折,悄冥冥云收雨歇,恨茫茫只落得死断生绝。(出自《长生殿》第四十七出·补恨)”







秦衣再回来时,天色已近傍晚。

他双手捧着玻璃糖缸,两尾金鱼在里面悠哉地游动。

屋里不见人影,窗外的雨也停了,嗖嗖地刮风。

秦衣将糖缸放在桌上,开盖的手一顿,似在想什么心事。

“小鱼,你们的爹娘又在哪儿呢?”

那声色黯然不同以往,像个在松怔里失了神的小孩。失了光亮的眼,干脆贴近了糖缸。
被凸起的花纹透出的鱼影是那样奇怪,忽大忽小的身子,扭曲莫测的光影——

似台上的戏,更似瞬息无常的人。

秦衣叹了口气,蹲下来,透过鱼缸看向小小窗户外的天空,痴痴地开口。

“君只见——楼宇殿台灯似昼——”

唱着戏的他,似乎精神了些,脸上渐渐有了光彩,照得昏暗的屋里都亮堂起来。

秦衣眼波流转,起身俯视着缸里的两尾金鱼,良久。
他端坐,看向悠悠浮动的鱼儿,像是要跟它们演对手戏。

橘红色的晚霞晕染开,从小小的窗口照进几丝光,忽明忽暗的屋里,金鱼游荡着明晃晃的水光,映着秦衣眼底的光彩。

“独留我——伶仃孤苦忍泪流——”

天地之间,只剩这一方小小的窗台,这一曲悠悠的吟唱。






金鱼,着火了。

通透的鱼鳞映出金色的火光,耀眼而刺目,隐约听见气泡在水中的鼓动,和木头裂开的声响。

金鱼薄纱般渐渐化解,流淌的色彩向各处蔓延,灼热而滚烫,化为窜天烈焰,扑面而来——



“——!”

秦衣惊坐起,胸口狂跳不止,冷汗直冒。

他环视了一周,屋内黑暗如常,虫鸣声都静了,身边靠里侧的青铃儿翻了个身,仍熟熟睡着。

心悸依旧,不过悚然慢慢地消解下来,这场梦境过于真实,他已是睡不着了。


于是起身,天还未亮,便轻手轻脚起了身,出门练功。







不知不觉,离他改名儿,已过了好些时日。

秦衣不是他的真名,阿青也不是。一个是为了好记,一个是为了成角儿,他早就丢了名字。

只有梦是属于自己的,但凡醒着,打睁眼的一刹那,便入了戏,演着戏中人。

旁人叫的戏名,不过弹指可替的替代品。已经废弃了的名字,只有一个人叫得最亲。

而他,早已经无法面对那个人。

他关了门,匆匆离去,刻意绕了远路,不作念想。







演出地点在德艺镇靠天桥的一个小剧场。

因演了个小角色,攒了点名气,故这次出演的人员名单上,依旧有他。

何班主这是有意提拔秦衣。

即使明眼人都看得出,撑场子的依旧是那几位角儿。


演出还不到半个时辰,台下就已经坐得满满当当了。小孩儿和大人,一应俱全,怪的是一小波女性靠舞台紧挨着,手里还举着牌子喊口号。

牌子上写着时墨,喊的自然也是时墨的名字。

秦衣站在入场的幕布后面,偷偷地往台下看,见后排零星几个秦衣的牌子。他一个一个地数了,将人都默默记在心里,一个不落。

许是等得久了,台下的戏迷开始躁动起来。

“咚、咚、咚、咚————”

忽听锣鼓声响,一声长啸,猴儿们连连翻起筋斗,牛魔王踏着烟雾而来,手掀披风,“刷”地一阵变脸,赢得满堂喝彩。

“好——!!”

观众老爷们来了兴致,啪啪地鼓掌,牛魔王与猴儿们大战二十回合,猴儿们不敌,赶紧派老猴去请美猴王上阵。

齐天大圣跳出来,斗得牛魔王节节败退,狼狈逃走。大圣趁势追击,双双下了舞台。猴儿们紧随其后——
戏迷们正意犹未尽,曲风突然一转,从幕后传来时墨悠扬婉转的唱调。

女人们开始尖叫,男人们嫌恶地捂紧耳朵,梁公子手摇一纸折扇,款款走出。眉眼透着不羁,动作行云流水,俊逸似风,眸色若水,风流倜傥,举世无双。

“呀啊————!!!”

女戏迷嚷嚷时墨的名字,挥牌的手举得快断了,仿若平日里的生活压迫,皆在此处得到释放...只是苦了隔几个板凳的男戏迷,脚下连连打拍子,时不时抱怨两句。

“怎么还没到晴川呐...”

女戏迷多喜欢时墨,男戏迷多喜欢晴川。长得好看的,魁梧飒爽的,风度翩翩的,气宇轩昂的——不外乎都为了理想,追星追星,挂在天上的才是星星。

“瞅你这德行,人晴川是想见就能见的角儿?瞧着吧,照例还得在后头压轴...”

妇人白了丈夫一眼,专心追她的时墨去了。
“败家娘们儿...”
男的气的横眉竖眼,干脆某足劲儿——

一脚踢空,声音传不进后台晴川的耳里。时墨下了场,大爷似的瘫在老爷椅上等人端茶倒水捶腿揉肩。阿柴没什么本事,却也晓得在王八后边装大,扯着嗓叫秦衣赶紧过去。

秦衣忙应声赶了过去,时墨两手空空,等他送上门来。

时墨撇他一眼,又瞄向角落里的晴川。

晴川猫在一角埋头捯饬他那靴子,仿佛外头叽喳的议论全当放屁,一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
于是时墨宽心了,见秦衣手里也空荡荡的,轻佻道。

“我的茶水呢?”
“马上。”

秦衣垂下脑袋,视线于慌乱中扫向后台桌角。
移步去沏茶,听见时墨从牙缝里咬出一股狠气。

“好啊,要成角儿了,胆儿肥了是不是?”

他这没来由的撒气,不过就是想找个奚落的借口,公报私仇罢了。

“没有的事...还不是要靠时墨哥带着。”
秦衣倒像是逆来顺受,乖顺地笑了。试探好杯壁的温度,这才恭敬地递过去。

时墨又叫秦衣给他更衣、化妆,阿柴下意识想上前,被时墨挡住。于是秦衣照做,为他更衣系带,仔仔细细画好了妆。

“——喏。”

时墨抬脚,一言不发——于是秦衣在众目睽睽下拎过鞋,半跪在地上替他穿上。

秦衣正要起身,时墨突然一脚踢中他的肚子,秦衣猝不及防,摔倒在地。

“哈哈哈哈哈哈,你怎么比猪还笨呐!”
“时墨,你别太过分了!”

一个过气女配看不下去,正要呵斥...突然想起任家的背景,声音软了不少。
“差不多行了...”

秦衣若无其事地爬起来,掸掸灰尘,依旧笑着。

“没事...平日里我们师兄弟,常这样开玩笑的。”

“听到了?这是我们——两厢情愿的~”

时墨得意地起身,正逢着鼓响。他一挥衣袖,俨然一副温婉青衣的模样。

时墨走了,上台迎接簇拥他的星光去了。

留下窸窸窣窣的议论,那女配转身骂了自己一句,脸色难看的很。

“好心当成驴肝肺...”

手忙脚乱的人也差不离收拾妥当,闲做无事的人嘴皮也溜开了。“怎么时墨就使唤他一个?”“嗨,还不是秦衣性子好,任由他欺负。”“好什么呀?你可是不知道他那人,平日里冷得跟...”

于是便也有笑他傻的,凑上来不咸不淡地指点。“秦衣啊,你是真傻还是假傻啊?就这么任人家欺负...都是一个班里出身的,怕他什么?”

秦衣只笑,笑得脸都有些僵了,还是一副温顺好欺的模样。

“时墨哥是前辈...应该的。”

于是听见熟悉的一波哄笑,折扇指向形影单只的秦衣,故意大声唱道。

“苏三——不负——有情郎啊~”

众人哄堂大笑,秦衣脸色有些发白,仍摆着那张笑脸。

他也该准备了——背过身去的瞬间,似乎脸上收了表情,让人捉摸不透。




“...”
待秦衣上了台,在旁静观多时的振华,终于忍不住了。

振华胳膊肘杵杵榆棠,冲他使眼色。

榆棠心领神会,瞅着角落里的晴川面露难色,有些犹豫不决。

“去呀!”振华干脆推他一把。

榆棠踉跄几步,正置气呢,没留神刚好撞进晴川怀里。

晴川一巴掌给他摁回去,眼色凶悍得像要吃人。

榆棠一个打挺站的笔直,腿都不敢多动一下——直到晴川低下脑袋,才慢悠悠地小心凑上前。

“晴川,你看这时墨...也太不像话了,出来管管呀。”
晴川没理会,依旧捣鼓着有些开了线的底儿,头也不抬一下。

“一个愿打一个愿挨,管甚么?”
“哎,啊?这——”

突然口中给塞进什么东西,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。

晴川咧嘴笑了一下。“糖糕要不能管住你的嘴,那就别说了。”

榆棠冷静下来,沮丧地发现自己成了偷嘴的共犯,只好憋屈地嚼吧嚼吧,缩回振华身边。

晴川穿好靴子,一脚蹬地,踏出稳健一步。于是满意地点点头,顺势叫他取来长刀。

“瞧好吧...这俩人,无论哪个,都不是省油的灯。”





母亲

“囝囝...”
一双褪色的破鞋,一瘸一拐磕在地上。
开了线的袜子,从毛边鞋底的洞透出来,风又钻进去。
和吹在鬓角上的白发是一股风。
像一夜间老了十岁。


怅然若失地,目光流连在每一个跑过了的孩子肩头上。
啊呀,有个黑头发的小男孩,和囝囝很像...
鬼使神差地,想要伸出手触碰。
“离她远点...!”


“这不是那个捡破烂的阿美姨吗?”
“原来是阿美姨那个丢了的小孩儿啊~哼,还以为是哪家少爷呢。”
“倒是丢了的好,跟着这妈能有什么好处?”
“你别这么说,这阿美年轻的时候,可是巷上数一数二的美人!”
“美人又怎么样?生在这巷子里,还不就是个贱种!”


要聋了。
在密不透风的噪音里,她蹲下来捂住耳朵——却只是抓紧男孩的肩膀——瞪着他诧异的眼睛,她伸出手,想拉他回到棚里,少年却避开了她的手,一步步后退,面色苍白地,头也不回地逃离了那片雨幕。


——那双手,无力落下了。


小孩子们玩闹的声音远离了。


她直勾勾地盯着潮湿巷内那些不真实的影象,要用眼睛将它们都抠出来——就像地上闪着光的点,啊呀,那是铜钱,钱的光泽她最熟悉了。

于是十分满意地张望四周,一脚踏上去,耗子似的“嗖”一下将宝贝揣进兜里。好歹还有点收获——正寻思着,眼前给尽头的一抹红艳吸引住了。

“冰糖葫芦~”

“啊呀...”
内心欢喜起来,直起身子,她又精神起来了,目光炯炯地。

“囝囝,囝囝——对了,给他买一支糖葫芦!”

妇人几乎是冲过来的,小贩给吓了一跳。
直爽地付了钱,取下一只光泽鲜亮的糖葫芦,掂在手里。


她拿手掩着,小心翼翼地呵护着,一心只想带去院里给他尝尝鲜——他应当是没有吃过糖葫芦的。


“哎呀!”
突然从背后蹿出一个影子,她被撞翻在地,冰糖葫芦也摔在地上,好看的糖壳儿碎了一地,只剩光秃秃满是麻子的山楂。

原来人也是这样,情也是这样,没了亮堂的包装,净剩下沾了泥灰的真颜,酸不溜丢,霜华满地。

她狠狠骂了句,没能看清那人相貌。顾不上疼,急忙捡起糖葫芦,伸手弹去泥灰,捡起大块糖渣——却怎么也拼不好。


喉咙里咕哝着心疼的声音,她摸了摸口袋,里面所剩无几,咋办呢?才起身又望见被打翻的金鱼铺,流了一地的水。

妇人眼前一亮,骤然暗了下来。
糖葫芦也从手中滑落,摔碎在地上。

“是啊...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……”

妇人埋下佝偻的身子,被呜咽的风吹得沧桑的白发,背影又老了许多。





秦衣一拳揍在时墨脸上。

茶水滴滴答答淌个不停。

一拳接一拳,爆发积压多年的愤恨屈辱,结结实实砸在时墨身上。

时墨被迅猛有力的拳头接二连三揍得趴在地上,根本爬不起来。

使性子耍脾气惯了的他,压根想不到秦衣居然会还手,长大后的他,已经不再是当初软弱可欺的小男孩了。

“臭不要脸的小贱胚子,就凭你那捡垃圾的婊子娘还想跟秦家攀亲带故?还好意思说自己无父无母?呵,不要脸!”
“为了成名自己妈都不要了,平时做出一副伪善的嘴脸,你不嫌恶心吗?呕!”
“也就那母妖怪跟你...哈!婊子配狗,真是门当户对啊!”
“识相的,给老子当一辈子配,永远做老子的洗脚婢,懂吗?贱货——”

时墨欺压他,撕裂秦衣心上所有未愈合的伤口,露出血淋淋的真相,再一刀刀割上去——他知他不敢反抗,自扯辫那日他便知软弱如他,绝不会反抗的。

猛拳击打在肉体上,宣泄主人无声的控诉,时墨不停求饶,连喊救命,引来其他人扯开他们。

“秦衣!你给我走着瞧!”

时墨放了狠话,吐一口血,虚弱地扒着阿柴站起来。

秦衣变了张脸,冷漠而决绝,再不是平日里任人揉捏的温顺模样。时墨给那眼神震慑住,有些害怕地朝阿柴身边躲了躲。

秦衣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



夜深小巷,又是惹人生厌的雨,淅沥下个不停。

秦衣刚踏进巷子,便看见前面站着几个黑压压的影子,他回头,后面也给人堵住了。

“时墨找你们来的?”
他也不慌,语气里充满坚毅决绝,英气十足的男子气概——仿佛这便是他本来的样子。

那群打手皆五大三粗目光凶狠,庞大身躯衬得秦衣何其瘦小单薄——即使如此,秦衣也没有丝毫怯懦,纤瘦的背挺得笔直,神色平静如常。

打手们冲上前去,直接动手,没有多说一句话。

噼里啪啦的拳脚棍棒雨点一样重重砸下来,秦衣毫无还手之力,抱头闷声挨打,一声没吭。

雨声盖过拳脚声,打湿了隐隐显出殷红的衣衫,秦衣被揍得没了力气,环抱身躯缩成一团。

“住手!!放开我儿子!!!”

一声疾呼,妇人冲出来,挥舞扁担朝他们打去。

“老太婆,你找死啊!”
扁担被打手一把抓住,用力一收,妇人踉跄栽倒,脑门磕在地上,蹭破一大块皮。

她没有罢休,再去争那块扁担——干脆地被一脚踹翻,滚了几圈。

“别碍事!滚!!”

“别打他!别打他!!打我!打我!!”

妇人哆哆嗦嗦匍匐过来,趴在秦衣身上。

少年早已习惯了疼痛与欺辱,习惯了闷声忍受和独自承担。蓦然中,一个温暖的怀抱闯进来,包裹住他——他猝然愣住了。

这是母亲的怀抱,温暖柔软得那样不真切。

“囝囝,没事……娘在,娘一直都在……”

他的手指渐渐蜷缩起来,喉咙间发出了困兽般的哀鸣。

楼上的居民听见吵嚷声,推开窗户骂了几嗓子。

小巷的灯渐渐亮起来,打手们面面相觑,纷纷停了手,跑掉了。

雨水冲刷着街道,始终洗不去那层腐朽的腥气。

妇人抹开秦衣嘴角的血,小心翼翼地试探。

“囝囝...你没事吧?娘看到你出了酒馆,担心就偷偷跟着——你不会怪我吧?”

秦衣靠着老旧的墙壁,面色苍白地看着慌乱失措的妇人,许久。

“...娘。”

声音很轻很轻,几乎被雨盖了过去。

妇人愣住了,过了许久,才逐渐咧开嘴角。她笑的样子多好看呐,仿佛变了年轻女子,全然没了往日的颓唐。
她欢欣地抱着他,笑个不停,湿热的雨水从脸上哗啦啦地淌下来,竟同哭泣般撕心裂肺。

“娘在!娘在!娘错了!娘不该抛弃你——”
“是娘错了,娘该死,娘没有保护好你呀——”


秦衣任由妇人抱着他,任雨水淋湿他的脸,露出一丝冰冷的笑。








又是...连绵不断的雨。

宝儿愣怔站在门口,伸手去捕捉浮游在空气中的水滴。

什么也没有抓到。

一片虚无——是不是就像他呢。

宝儿收回手,低头,即使什么都看不清,也还是挤出一丝淡淡的笑。

即使触不可及...她也明白的。

看不见,不代表不存在,捉不住,或许是因为就在原处。

从未改变过。


想起这些,她会心地抿唇,拄着拐杖敲敲打打进屋,摸索到门边的伞,便带着,朝正门口挪步。






“你来做什么。”

哑着嗓,辨不清情绪,分不清悲喜。

他直走,刻意无视站着的那人,将一切抛撇于身后,他以为。

“来接你呀。”

拄着伞的那人,歪了歪头,调皮似的磕了磕手杖,露出甜美的笑容。

他停了脚步,他回头。

她依旧撑伞伫立,眼前蒙了块黑布,有些令人难受。

“雨下的好大,我手都要举酸了。”
少女撒娇似的抱怨道,语气明快又天真。

“...”
“你等等哦,我马上就...”杖子在石板上捣了半天,一手撑着的伞早成了摆设,雨水哗啦啦淋在身上。

一脚踏空。

手臂传来熟悉的触感。

秦衣扶着宝儿的胳膊。

“水坑。”


没有任何多余的话语。

气氛却缓和了些许。


她把伞递过来,撑在他头上。

“...阿青。”

声音很轻很轻,柔和得像一片羽毛。

“秦衣。”

声音很冷很硬,像打在石板上的寒霜。

“嗯,秦衣,谢谢你。”

他接过伞,默不作声地走着,始终和她隔一段空隙的距离。






水果摊摊主躺在被窝里,盯着天花板睡不着。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前天,和老熟人的对话——


他远远望过去,从桥那边过来一个影子,瞅着眼熟。
“咋从戏班出来了,今儿也不是日子啊。”


何思羹赶得心急,路上撞到不少人,还险些摔了一跤。

“老何?急急忙忙怎么回事?”

水果摊主见了何思羹,张望四下给他拉到一边。

何思羹满头大汗,顾不上喘气就伸出手掌,张开指头。
“五...幺...三?”

何思羹点头,时不时望着周围人,没有人注意到他们。

摊主眉心紧锁,随后大惊失色。

“有大人物要来?”

何思羹比了个皱眉的表情,将手使劲晃动,似乎在掩饰什么。
“这几天...就这几天……不能再说了。”

“来验收你?还是别的什么?”
“这我哪知道,我哪能知道?”
何思羹擦了汗,气色缓和许多,焦躁却丝毫不减。

“那你急什么?”
“...”
摊主见何思羹有苦难言,干脆叫他写在掌心上。

“瞎了。”
“瞎了?!”
“...你小声点!”

“这...”
“唉,只能先凑合着,这片区的可安顿好了?”
“好了好了,随时都没问题——要是他/她来你要咋办?”
“情急之下也没别的主意...托你帮个忙——”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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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未完待续)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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